*中国社科院世经政所国际金融研究中心（RCIF）讨论稿, Mar.5, 2013

向后转！向前走！

何帆

        有时候，历史的演进会突然出现逆转。日本在16世纪就已经从西方引进了枪炮。16世纪晚期，日本开始大规模制造和使用枪支、火炮，当时，日本军队在作战时使用的枪支数量甚至超过任何一支欧洲军队。但很快，从17世纪初，日本却主动的放弃了枪炮。在这之后的250年时间里，日本人逐渐忘记了制造和使用枪炮的技能。到1853年美国的“黑船”开到他们的门口时，日本人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犯了一个如此巨大的错误。

        仿佛一队行军中的士兵，好好的向前行进，却突然接到号令：“向后转！向前走！”前队变成了后队，行进变成了撤退。为什么历史会出现这样的倒退呢？

        1543年，一艘中国船只被台风吹到了日本南部鹿儿岛的种子岛。船上大多是中国海盗，还有三个葡萄牙人。这三个葡萄牙人，是日本人第一次见到的西方人。有一天，一个葡萄牙人拿枪打下来一只野鸭，被当地的统治者时尧公看到了。时尧公从没见过这种武器：一勾扳机，就可以置人于死地。他出价两千两银子，买了两杆枪。当时一个工人的月薪，不过6两银子。枪支一到手，时尧公马上命令他手下的首席工匠八板金兵卫仿造一枝出来。八板金兵卫是当地有名的能工巧匠，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火枪，扳机部分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事有凑巧，几个月之后，一只葡萄牙船又被台风吹到了种子岛。八板金兵卫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他让自己17岁的女儿陪葡萄牙船长睡觉，葡萄牙船长就让船上的铁匠教会了八板金兵卫如何造出枪支。不到一年的时间，日本人就学会了制造枪支。不出十年，日本人就已经大批量的制造枪支。不到二十年，枪支就已经在战场上登台亮相。据记载，1560年，一位身披重甲的将军在战斗中被子弹击毙。

        最早，日本人对枪支的威力仍将信将疑。早期的枪支并不好使。16世纪，火绳枪枪手装填一回弹药的时间，足够弓箭手射出15只箭。当时，火枪的射程只有大约70-100米。如果一下雨，火绳枪就点不着火，而日本又是一个多雨的国家。当时，日本的盔甲和刀剑质量远胜欧洲。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到：有一次，一位身受重伤的将军倒在战场上，他的敌人想砍掉他的头颅，但怎么也砍不下来。垂死中的将军睁开眼睛，跟敌人说：“你想砍掉我的脑袋吗？先把我脖子上的咽喉轮（Nodowa）摘下来。”日本的铁矿质量上乘，铸剑技术精益求精。一流的铁匠会反复锤打、包折、再锤打，日复一日，直到一把武士刀的刃口有400万层优锻钢。在日本的一部纪录片中，15世纪制刀大师兼元二世制造的一把刀，能轻易的将一挺机关枪的枪管一劈两半。

        不过，日本人不仅很快掌握了制造和使用火枪的办法，而且对其进行了革新。他们训练士兵，提高了射击的速度；校正了准星，提高了射击的精确度；发明了一种罩在火绳枪上的小盒子，这样即使下雨天也可以射击。日本人造出来的火枪质量非同一般。很多火枪在16世纪和17世纪的战争中多次使用。17世纪之后这些火枪入库封存，到19世纪后期，日本人又想起来要用枪炮时，把这些曾祖父辈的火枪拿出来，居然还能用。16世纪，正是日本的内战时期。三位英雄人物，即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陆续镇压了各地的诸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日本人非常迅速的将枪炮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尤其是织田信长，他原本是长矛刀剑的崇拜者，后来组织了一支强大的铁炮队。1575年，在和武田胜赖的决定性战役长筱之战中，织田信长的部队有3.8万名士兵，其中1万名是火绳枪手。据说，武田的大军多为骑兵，试图从高地俯冲而下，踏破织田大军的阵营。但织田信长在营寨外设立了防马栅，栅栏后面的火枪手分成三队，分批射击，彻底击溃了武田多年经营的精锐骑兵。

        令人奇怪的是，当德川家族最终统一了日本之后，就逐渐放弃了枪炮。德川家族并未明令禁止使用枪炮。日本放弃枪炮，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最早可追溯到丰臣秀吉。1587年，他曾下令，为了铸造一尊雄伟的佛像（大致有自由女神像两倍那么大），需要在日本全国收缴枪支，铸枪为佛。1607年，德川家康下令，对枪炮的制造和购买实行政府直接控制。所有的枪炮，只能在长滨一地制造。所有购买枪炮的订单，必须经枪炮专员的批准。政府的枪炮订单越来越少，很多枪炮工匠最终改行，改为制造刀剑、盔甲和长矛了。日本人也不再对改进枪炮技术感兴趣。17世纪中叶，欧洲军队开始装备更先进的燧发枪。有一种观点认为，燧发枪的点子是欧洲人从日本人那里受到的启发，因为日本人抽烟时会熟练的用燧石点火。但是，这时候，日本人自己对枪炮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只有在偶然的仪式活动中，才能看到枪炮。

        你可能会惋惜，日本这样做是出于愚昧和无知。但日本这样做自有其道理。当德川家康统一了日本之后，国内不再有战乱。日本孤悬海外，也没有什么外部的敌人。蒙古军队曾于1274年登陆日本列岛，遭到日本军队的激烈反抗。1281年忽必烈再度调集一支庞大的远征军讨伐日本，太平洋上突然刮起了台风，风暴持续四天，元军的舰船损失大半。他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1609年，西班牙王室专门叮嘱其在东亚的指挥官，不要招惹日本人。17世纪20年代，西班牙士兵和一批日本浪人在暹罗交手，结果西班牙人输了。日本人也放弃了对外侵略的意图。1592年日本入侵朝鲜，并野心勃勃的打算进一步侵略中国、占领菲律宾，但在朝鲜就以失败告终。在整个德川家族统治的260多年时间，日本处于难得的和平与稳定时期。日本关心的是国内稳定，而非对外扩张。若不是欧洲在此期间一直经历着战争和冲突，西方的军事技术怎么可能遥遥领先？

        如果考虑到政治稳定，那么放弃枪炮就是一种最佳的选择。枪支的扩散易于导致潜在的社会动乱。更为重要的是，日本的统治高度依赖于武士阶层的支持，而武士阶层强烈反对枪炮。据估计，在16世纪末，日本约有200万名武士，相当于总人口的7-10%。从某种意义上讲，日本的武士阶层和欧洲的骑士阶层有相似之处，但日本的武士更加注重文化修养。武士不仅要会舞刀用剑，而且要会吟诗作赋。武士阶层讲究优雅，讲究礼仪。两个武士交手之前，会先向对手鞠躬致意。火枪的出现，会打破武士的特权地位。一个泥腿子农民，也可以躲在壕沟里，用一颗子弹轻易的报销一名顶级的武士。这简直是一种侮辱。火枪是胆小鬼的武器。其实，欧洲的骑士们也瞧不起火枪，但他们与日本武士相比，人数太少。没有一个欧洲国家的骑士阶层人数能超过总人口的1%。对日本武士们说，反对枪炮，是一种崇高的信念，是为了保存美丽而秩序井然的社会传统。

        你或许以为，这仍然是一种错误，因为没有枪炮、没有西方文明，日本的闭关自守让自己成了一个落后而荒蛮的国家。的确，日本没有出现工业革命，军事技术大大落后于西方。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利的军舰开进东京湾的时候，岸边的炮台上，还是200年前的大炮，而且几乎没人会用了。日本国门开放之后，到日本的外国人原本以为将看到的是蛮夷之地，但他们很吃惊的发现：东京的人口死亡率比纽约和波士顿还低，因为日本的公共卫生体系远比美国先进。道路四通八达，邮政系统比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效率还高。日本的商船规模比大部分欧洲国家更大。他们看到的是3000万健康、快乐的居民，经历了200多年的和平、安定的生活，人人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1858年，美国总领事Townsend Harris写到：“这是我在别的国家从未见到的，这几乎就是一个朴素而诚实的黄金时代。”

        日本为什么会出现历史的倒退，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问题。历史犹如山路，有时候，会出现急剧的转弯，有时候，上山路会变成下山路，但在开车司机的眼里，他一直在小心翼翼的向前行驶，从来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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