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贸易研究系列(IGT)
Working Paper No.202302
Mar 13, 2023
本文已发表于《中国经济评论》2023年第2期
中国稳出口的挑战及应对
苏庆义，经济学博士，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国际贸易研究室副主任
中国海关的统计数据显示，以美元计价，2022年中国货物出口3.6万亿美元，同比增长7.0%（以下均为美元计价和同比增速）；进口2.7万亿美元，增长1.1%。中国全年7.0%的出口增速并不低，但如果考虑到价格因素带来的名义出口增速虚高，以及2022年下半年的出口走低，会发现中国出口的态势并没有表现得那么好。2023年，中国面临较大的稳出口压力，稳出口面临需求端、供给端、其他风险挑战等各方面的挑战。中国只有采取具有针对性的措施，才能稳定出口进而稳定增长。
中国面临稳出口的压力
在2021年强势反弹之后，中国出口增速在2022年开始回落。在看待2022年的出口形势时，应该考虑到疫情的影响。2018年的中美经贸摩擦对中国出口造成了延迟式的冲击，使得2019年的出口仅增长0.5%，低于2018年9.4个百分点。2020年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进一步冲击了中国出口。2020年2月，中国出口下降40.6%。2020年上半年，中国出口下降6.5%。但是由于中国很快控制住疫情，同时世界范围的疫情大面积暴发，在中国生产很快恢复的情况下，2020年下半年的出口很快就得以恢复。2020年6月，出口就开始实现正增长；2020年11月，出口增速甚至高达20.5%。这使得中国2020年全年的出口增速达到3.6%，在世界主要经济体的出口表现最好。中国在2021年的出口延续了2020年下半年的亮眼表现，继续强劲反弹，全年出口增速高达29.6%。但是在2022年，由于疫情的影响，中国出口增速明显回落，相比2021年下降22.6个百分点。应该看到，出口增速的回落是正常现象。而且，2020-2022年，在中美经贸摩擦、疫情、乌兰危机等事件连续叠加冲击下，中国出口在世界范围的表现仍是最好的。根据世界贸易组织的统计数据，中国出口的世界份额从2019年的13.1%提升到2020年的14.7%，并进一步提升到2021年的15.1%。
但是，2022年中国出口的实际增速低于名义增速。在肯定三年来中国出口取得的成绩的同时，也应该看到2022年中国出口面临的隐忧。隐忧之一是2022年中国出口的增长，有一部分源自出口价格的提升，实际增速低于名义增速。2021年以来，由于宽松的货币政策和乌克兰危机事件的影响，商品价格尤其是天然气价格持续大幅上升。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22年9月相比2021年1月，能源价格上涨125%，食品价格上涨19%，其中，天然气价格上涨433%，原油价格上涨64%。价格是影响货物贸易名义增速的重要因素。比如，2021年世界货物贸易名义增速是27%，高于实际增速17.3个百分点。如果考虑到价格因素，中国出口增长率会进一步下调。2022年前10个月，中国出口名义增长11.1%，但实际增速是9.0%。因此，如果剔除商品价格上涨的影响，需要将中国出口增速做一定程度的下调。这进一步弱化了中国出口的表现。
尤其是，2022年下半年的出口表现明显不及上半年，这使得2023年，中国将面临明显的稳出口压力。如果说，2022年疫情对出口的冲击并没有在当年的上半年表现出来，那么，下半年尤其是第四季度，中国出口的疲软逐步显现出来。2022年上半年，中国出口增长13.9%。虽然从增速来看，疫情的影响似乎不大，但实际上，疫情已经对生产和出口造成负面影响，如果没有疫情，出口增速会更好。2022年5-7月，出口增速均超过16%，但是8-9月回落到8%以下。第四季度三个月的出口均是负增长，整个第四季度出口下降6.6%。因此，2022年中国出口呈现明显的前高后低现象。中国出口感受到的压力不在于全年的表现，而在于下半年开始的走低问题。中国出口在第四季度的疲软如果延续到2023年第一季度，甚至上半年，会对中国2023年的稳出口造成较大的压力。
中国稳出口面临的挑战
中国稳出口面临需求端、供给端、其他风险的三重挑战。出口增速取决于三方面的因素，一是外部需求强弱，二是内部供给能力，三是其他因素，比如贸易成本、运输是否中断、国际政治环境、汇率升值贬值等。在国际金融危机至中美经贸摩擦发生之前，中国的稳出口主要面临需求端的压力，也就是外需的疲软。但是，在中美经贸摩擦之后，中国的稳出口面临多重因素的挑战。这一特征在当前表现得更加明显。
需求端的主要挑战来自于世界经济增速明显下降。当前世界经济增长面临各种带有不确定性的不利短期因素和难以解决的深层次结构性挑战，世界经济形势难言乐观，世界经济疫后复苏困难重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2022年10月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中预测2023年世界经济增速为2.7%，是2001年以来除国际金融危机和疫情冲击年份外的最低增速。虽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2023年1月份将2023年世界经济增速上调0.2个百分点至2.9%，但这一增速仍低于2022年0.5个百分点。世界银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等的最新预测也都显示，2023年世界经济增速将明显低于2022年。2023年1月世界银行发布的《全球经济展望》报告指出，在通胀高企、利率上升、投资减少的背景下，全球经济增速正在急剧放缓，预计2023年全球经济增速仅为1.7％。其中，最大的挑战来自于发达经济体的增速放缓，发达经济体2023年增速相比2022年下降1.5个百分点。美国和欧元区分别下降0.6个百分点和2.8个百分点。世界经济增速的放缓意味着外需的明显走低，使得外部世界对中国产品的需求降低。
供给端的主要挑战来自于企业资本投入的信心不足和生产链的中断。从供给或者生产端来看，生产取决于劳动、资本、技术（生产率）、中间投入品等。随着疫情的消散，隔离暂时成为历史，人员流动障碍也得以消除，短期内，劳动不再是阻碍生产的因素。技术方面，劳动生产率在短期内也不会有大的改变。影响生产的因素主要是资本和中间投入品。虽然中国的营商环境在不断改善，开放力度越来越大，但无论是民营企业还是外资企业，都因为中美经贸摩擦、疫情冲击、国内政策不确定性等影响了投资信心。尽管外资企业仍旧不会撤离中国市场，但是追加投资会受到较大影响。民营企业受到的影响可能更大。这些都对资本的投入造成了较大的负面影响。中间投入的影响，从国内和国际来看，疫情对国内国际产业链供应链、物流等造成的影响的修复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从国际层面来看，美国对中国的出口管制力度越来越大，造成关键投入品的短缺。另外，由于其他国家的生产链逐步恢复，中国还在供给端面临国际层面更加激烈的竞争。其他国家可能会把疫情期间失去的份额抢回去。
稳出口还面临其它挑战和风险。从整个世界贸易运行的环境看，2023年世界货物贸易相比2022年，增速要低于2022年。平均而言，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三大组织预测2023年贸易增速低于2022年1.33个百分点。从贸易成本来看，主要是贸易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带来的中国出口产品贸易成本的上升。拜登政府仍没有兴趣取消特朗普政府时期加征的关税，同时还可能出台新的贸易保护政策。从运输来看，国际突发事件造成的运输中断越来越常见，从而影响货物的运输。从国际政治环境看，乌克兰危机存在升级恶化的可能，从多方面造成国际政治经济环境的恶化，影响整个世界经济和贸易运行。汇率是影响出口的重要因素，如果汇率升值，则会阻碍出口。但近年来，随着保持人民币汇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的基本稳定，汇率对出口的影响在削弱。
中国稳出口的对策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稳出口的目的是稳增长。在中国经济高速增长阶段，外贸是和消费、投资并列的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在国内外各种因素的推动下，出口非常强劲。在国际金融危机之后，中国出口增速回落。随着中国经济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中国出口也致力于转型升级。中国也逐步侧重通过消费和投资尤其是扩大消费来拉动经济增长。相比外需，更加关注扩大内需。2022年，在疫情冲击下，中国经济受到较大影响。当前，推动经济运行整体好转是主要任务。需要着力稳增长、稳就业、稳物价。稳增长需要同时利用好外需和内需，消费、投资、出口三者同时发力。因此，需要从稳增长的角度认识到稳出口的重要性。从这个角度来讲，应该增强外贸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中国只需要关注自身出口的增速，不需要过多关注在世界市场的份额。2020年和2021年中国出口在世界市场份额的增加，原因在于中国疫情控制得好，生产恢复得好，从其他经济体获得了一些份额。其实，近几年，中美德三国的世界市场份额一直稳定在30%左右。在中国市场份额增加的同时，美国和德国的份额恰好有所下降。在疫情消散之后，中国的市场份额下降也是正常的。因此，中国应该从稳增长的角度而不是保市场份额的角度看待稳出口。
多措并举应对外需疲软问题。一是通过积极参与全球经济治理、呼吁宏观经济政策协调，推动世界经济疫后复苏。虽然各大国际组织对2023年世界经济增长的预测不容乐观，但是也并非全都是不利因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认为，全球经济前景并不像此前预期的那么悲观，出现许多积极因素，全球经济有可能出现转折点，即世界经济增长将触底反弹，而通胀则将在触顶后下行。二是认识到中国经济本身也是拉动世界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认为，消费者弹性上升和中国的重新放开是构成全球经济乐观前景的理由。中国可以通过自身经济的强力恢复带动世界经济的复苏。三是引导企业出口至新兴和发展中经济体市场。新兴和发展中经济体在2023年的经济增速不会下降，甚至有所上升。其中，新兴和发展中亚洲和欧洲的经济体增速还会有明显的上升。因此，这些经济体的需求依然比较旺盛。中国企业可以将稳定和开拓这类市场作为重点，以此抵消发达经济体外需的下降。
提振企业投资信心，稳定生产链。为提振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的投资信心，需要将稳步扩大制度型开放和加大改革力度结合起来，真正营造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一流营商环境。让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树立稳定的政策预期，重拾对中国经济的信心。努力改善中国发展的国际环境，主动改善中美经贸关系。通过建立国内统一大市场快速恢复国内生产链。降低外部出口管制和制裁对中国进口中间投入品造成的影响。一方面尽可能降低外国出口管制的力度，另一方面，通过加大自主创新力度，提升国内产品替代进口品的力度。需要强调的是，合理扩大进口应该成为和稳出口同等重要的任务。2022年，中国进口增长1.1%，如果剔除价格因素的影响，进口是下降的。这从侧面反映了国内需求的疲软以及企业投资的不足。通过扩大进口，不仅可以彰显中国继续开放的决心，还可以提升出口品的生产能力。
提前研判各类风险挑战，充实稳外贸政策工具箱。除需求端和供给端之外，中国出口还面临各类不确定性。为此，应该建立外贸的预警机制，让企业尽可能从容应对各类风险挑战。为降低外国的贸易主义和单边主义政策，甚至推动美国取消一部分对中国加征的关税，中国应积极主动提出合理处理中美加征关税的方案。继续用好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的关税减让优惠措施。在推动国内线下展会恢复、支持企业出境参展的同时，继续发挥线上洽谈的作用。促进跨境电商、海外仓等进一步发展。利用出口退税、信贷、信保等传统的出口支持政策对冲外部突发事件给企业带来的负面影响。
总之，尽管从2022年全年来看，中国出口形势不错，但从2022年下半年开始，中国出口形势开始变差。尤其是2022年第四季度，中国出口甚至下降。而且，中国出口的增长也得益于商品价格的提升。出口形势的恶化一旦延续到2023年第一季度乃至上半年，中国出口的稳定将成为问题。因此，中国面临较大的稳出口压力。稳定出口并非易事，因为其面临需求端、供给端和其他因素的多重挑战。需求端主要是外需的疲软，供给端主要是资本投入的信心不足和中间投入品的中断，其他因素包括贸易保护主义、国际政治环境恶化等。为此，中国应该从稳增长的高度看待稳出口问题，让出口成为拉动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中国的稳出口政策不仅应该考虑传统的措施，还应该考虑新的具有针对性的措施。另外，也应该超越单纯的稳出口政策，树立大局观，从改善中国整个发展的外部环境考虑问题。